晴雪变小了。
变成比屠苏膝盖才高出一丁儿的小丫头，雪碾玉砌的脸上透着扑扑的红，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的，教人瞧着心怜得不得了，捧在掌心都怕化掉。
屠苏领着她回客栈，众人见状都吓了一跳。据说原因是两人去做侠义榜任务时晴雪不慎中了幻术，结果变回四五岁的模样，连带心智也一起退了回去。
红玉拉着小晴雪的手细细端详一番，表示此种幻术她曾在古籍上见过，倒是对人无害，百里公子大可放心——只是时间比较长，大约得持续个六七天。
兰生襄铃新奇得不得了，尹千觞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：“哎呀，这娃娃总觉得看着面熟……”
屠苏不动声色地瞟他一眼，警惕地将晴雪拉到了自己身后。
不过数日功夫而已。
他想，在那之前好好照看晴雪便行了。
第一天 晴
结果才第一天，自信的百里少侠就跟小晴雪在闹市中走散。
小姑娘大多喜欢漂亮玩意儿，这个道理即使是木头脸也懂，于是带她四处看看。然而木头脸却忘了，带小姑娘出门时一定要记着手牵着手。等想起来后一回头，身后空空如许，哪还有人影。
唯有回去找。晴雪看什么都新奇，但愿她可千万别被人一根糖葫芦就给骗走。
屠苏做好最坏的打算，往回走了一条街后，看见路边大群人围着正瞧热闹。他经过，不意间瞟了一眼。
只见小晴雪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玩虫子，身上挂一块大木牌，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。上面还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地写着几个大字，依稀看出是“失勿招领”。
大概“物”字不会写。
旁的人议论纷纷，说是哪个粗心的居然把孩子都给弄丢了。有人看小晴雪可爱想带她回家，小丫头却只是摇头。
屠苏挤进人群：“晴雪。”
她抬头看见他，脸上立刻绽开大大的笑容，如同漫山遍野的花开得天真又烂漫，起身便带着“失勿招领”的牌子一同扑进他怀里，撞得他心口都有踉跄一下的错觉。
后来听说那块牌子是跟路边的乞丐大叔借的。晴雪似乎一直跟路边乞丐很有缘。
当然这些只是后话了。百里少侠觉得，为了以防万一必须一路牵着小晴雪。可她的手太小太嫩，他考虑一下，伸出修长的尾指，摸了摸小晴雪的头：“牵好我。”
“嗯！”小晴雪用力点点头，自此，不论去何处都乐呵呵地握紧了少侠尾指。
第二天 晴
带着四五岁的小丫头上路终归不便，一行人于是便停宿在了客栈。
小晴雪根本是闲不住的个性，左看看右跑跑，不多时便和楼上客房另几个孩子打成了一片。屠苏看他们玩得要好便也放心随她去，不料晚饭时去找小晴雪，那些孩子却都做着怪脸惊恐摇头，转身跑开了。
屠苏很茫然。
他走到院子里，赫然发现树下耸起个高高的土堆，靠近几步，见小晴雪在旁挖得起劲，前半个身子都几乎埋进了坑里，挖啊挖啊，估计再刨几把土就能头朝下栽进去了。
屠苏站在她身后，扶额：“……晴雪？”
小姑娘立刻从坑里冒出头来，回首兴高采烈地看向屠苏，灰头土脸的模样。
“大哥哥，你看你看！”她起身献宝般揣出兜里的几把小虫。绿的、褐的、黄的，带毛的、会飞的、十多条腿的，种类纷繁，简直令人惊叹。
百里少侠不由稳了稳心神：“……”
泥灰中的那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屠苏：“大哥哥喜欢这些虫子吗？我找了好久好久，只找到这些。”
屠苏蹲下与她平视：“找来何用？”
“唔……想送给大哥哥啊。——你看，这只，这只，还有这只，都是最最漂亮的！我想大哥哥肯定会喜欢！”
面对向自己摊开的小手掌心几只挪腾的小虫，屠苏不由轻轻一笑，伸指揩去小晴雪鼻尖灰尘：“嗯……先把脸擦干净。”
第三天 晴
小晴雪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枚鸡蛋，听人说能从里面孵出小鸡，她觉得很新奇，于是不吃不睡只抱着那枚蛋纹丝不动。
红玉笑着告诉她，蛋里的小鸡是孵不出来的，离开鸡妈妈的那天起，小鸡就已经死了。
小晴雪听后觉得很难过，想去院子里给把可怜的鸡蛋给葬了，还打算找块小石子儿当墓碑。
临时却又改了主意。
屠苏看她拿笔蘸了丹朱，在蛋壳上煞有介事地点个小红点，然后抬头看看自己：“嗯！很像大哥哥！”
“……”究竟是哪里像了。
然而画了个红点的蛋也没逃过没埋的命运，只是现在小晴雪不难过了，倒是兴高采烈满怀期待，拉着屠苏到后院，笑容满面地将那枚红点蛋给埋了。
“为何要画红点？”屠苏看她把土拍实，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。
“嘻嘻！”小晴雪起身，双手夸张地张开，仿佛努力地描出了一棵大树：“画了红点就是大哥哥了啊！我现在把大哥哥种下去，等到秋天的时候，就能收获好多好多大哥哥了！”
“……”
百里少侠那一瞬的心情他自己也说不清，只是很多很多年以后，世人对这种情绪有一个比较普遍的说法，叫做“一击萌杀”。
第四天 雨
下雨了不能出去，只好呆在房中。
屠苏坐在床边看书，小晴雪裹着张被单，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。挪腾一点，再挪腾一点，蹭到鸟架下，突然“哇”地掀开被子，惊得阿翔扑着翅膀叫了一声。
她乐得直拍手：“哈哈，大鸟输了大鸟输了。”
屠苏瞟他们一眼，继续看书。
片刻，身后床板“嘎吱”一声，百里少侠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，床板响于后而不抬眉，淡定地又翻过一页纸。
忽而眼前一黑，被单从天而降盖过了头顶。他回头，透过些微的光，在一片昏暗中看见咫尺外小晴雪的脸，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。
两厢对视片刻，小晴雪丧气：“大哥哥你怎么不像大鸟那样被吓到呢？”
屠苏淡淡：“你想吓我？”
“对啊！最好是吓一大跳，眼睛眉毛都歪掉！”小晴雪嘿嘿一笑，抬手点上屠苏的眉，一捏将他眉际抬得老高。
“……”上次有人敢这样扯着少侠的脸玩，应该已经是十多年前了。
屠苏顿了顿，开口待要说话，忽而隔着被单听见房门被推开，然后有一瞬的寂静。
“木木木木木头脸！你你你你你你在干什么！”
兰生惊恐的声音传来，屠苏一把扯下被单，见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与小晴雪，倒真是吓得眼睛眉毛都歪掉。
“好你个木头脸！居然连小女娃都不放过！你不要解释，我都看到了！木头脸你这样是不行的，我跟你说，男女授受不亲，你……”
“你吓到他了。”屠苏无视他，侧首对小晴雪说。
第五天 晴
小晴雪很喜欢襄铃腰后系着的大蝴蝶结，走起路来就飘啊飘的漂亮极了，她常看得目不转睛。
屠苏辫子上那两根羽毛也好看，但比起蝴蝶结还是少了些可爱。
“大哥哥，我来帮你扎辫子吧！”这日她忽而有此提议。
屠苏有些意外，但想来小晴雪只是好奇，便也就答应了，并未放在心上。
接下来几乎一整天的时间，都感受到了来自其他小伙伴的异样目光。
吃早饭时见到兰生，他看着屠苏从自己身边经过，一口稀饭呛在喉咙里：“咳咳！木头脸你……我真没看出来……”
午间在客栈一楼见着千觞喝酒，后者怔了怔，笑：“恩公果非常人……嘿嘿……养的鸟威风，打扮也威风！”
屠苏莫名其妙地低头看了自己全身，与平日并无差别。
直到晚饭前自房间出来，回头碰上红玉，见她掩唇，眉目间都蕴了笑意：“百里公子的头发，莫不是晴雪妹妹给编的？”
“？”
“那个蝴蝶结，可真是……可爱得紧。”
被蒙在鼓中一整天的少侠恍然大悟，拽过自己身后的长辫子一看，发尾平素系羽毛之处，被小晴雪换上了一段粉色绸绳系成的蝴蝶结。
只有襄铃不惊不诧，只回头看着自己身后大蝴蝶，心中甚觉欣慰：原来，屠苏哥哥这么喜欢蝴蝶结啊……
于是从此在蝴蝶结上更费心思了。
第六天 晴
日光正好，屠苏独坐在院中。
忽而身后窸窸窣窣响，不多时，小晴雪哼哧哼哧地从凉椅后面爬上来，坐在屠苏身边：“大哥哥在看什么？”
“没什么。”
小晴雪两条小腿在半空中摇得异常欢快：“是在看太阳吗？”说着她抬头，两眼睁得大大的，“以前我在家乡的时候都看不到太阳，只听大哥说起过呢！今天太阳好大啊……”
屠苏去捂她的眼：“日光伤眼，莫要直视。”
小晴雪嘻嘻一笑，掰下他的手抱着：“那我不看太阳，看大哥哥。”
“我？”怔住，“为何？”
“因为大哥哥好看呀。”所谓童言无忌。
“……”
百里少侠败下阵来，又不知如何回应，唯有默默别过脸去。听见小晴雪偷偷笑，又不能对小娃娃端脸色，终究决定不再理睬。
又不知过了多久，腿上软软地一沉，他低头，见小晴雪不知何时竟睡着了过去，卧倒在自己腿上，蜷成小小的一团，暖暖软软的。
少侠起初有些慌张——尽管看不出来，但不久恢复镇定，只默然看小晴雪依旧抱着他的手睡得很香，看着看着，不觉逸出了一丝微笑。
他抬头。
诚如她所说，今日阳光甚好。
屠苏忘记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了。
醒来时觉得腿上甚沉，他低头一看，吓得差点跳起——当然，脸上依旧看不出来。
十七岁的风晴雪正枕在自己腿上。花枝向人，一晌好眠。落英纷纷，团团絮絮地披坠于少女身上，她却只阖目熟睡，浑然不觉。
万万不曾料到，幻术会在此时解开。
等晴雪醒来，会有此间记忆吗？倘若没有，又该如何与她说明呢？
日光依旧漫漫，云影缓缓移动着。一阵风起，扶起晴雪衣摆与发稍。屠苏轻轻拾起她发间一枚花瓣，垂眼细看，时光流淌得缓慢且安详。
还是，等她醒后再说吧。
